我很想知道中国旧时古镇的真实面貌,恰好在八月到了江苏著名的古镇同里,还没进镇,我就问:镇上有博物馆?回答是:哦,还没有。
我又问:有历史文物? 回答是:出土是有的,都保存在上一级城市的博物馆里,没在镇上。
这就是说,我将在一个进入了二十一世纪的江南古镇中,自己想法儿过滤掉游客和旅游汽车,过滤那些摆姿势拍照的,高声打手机的,努力在想像中去接近和还原它曾经的景象。
在今天,仍旧有流水,石桥,河埠,黑瓦,白墙,黯淡的老屋深巷,茶馆伙房里烟熏的炉灶,它们共同烘托着这个叫作同里的小镇。而它周边很多同样的古镇纷纷在过去的20多年里“与时俱进”,拆了旧宅,拓了宽路,急切又满心憧憬地毁掉一切残旧的痕迹,现在,见到拉着游客的大巴繁忙进出同里,他们只能感慨说同里啊,就是比别人慢了半拍,把古镇保留了。
从地图上看,同里镇完全被水系包围,有15条河流经环绕。过去的水,流速一定比今天快。没有陆路的年代,船舶频密来往,本来不宽的河道,挤满了载稻米棉花丝绸的商船,橹翻篙点,河水的流速必然湍急跌宕。加上江南人的生活习俗,洗菜洗衣,搅动河水的事多着呢,那时候同里的河必然不像今天只走几条游船这么宁静,一定是欢腾活跃喧嚷拥挤着,15条河,看起来条条都是活水。
紧沿着水的是河埠码头和揽船石。码头是户户必备的,像家家必有门槛,码头的尺码气势直接告示出主人的阔绰或贫寒。我问同里的年轻人,他们反问我,揽船石吗?刻花的?很少见了。古同里的揽船石多有精心设计和刻制,石块不大,只是栓船用,但纹饰极尽心思,借用植物动物器物或借字音喻意:蝙蝠,如意,佛手。更有刻上一只瓶插三只戟的,借“平升三级”的意思,如意瓶上并刻一只蜜蜂一只猴子,借意“平生封侯”。不过一尺高的揽船石,借它祈求平安升迁富贵,古人可真想得出来。本来,这些只是在心里念诵的愿望,刻出来摆放在最公众最醒目的地方,直截了当,毫不避讳,谁说只有今天的人浮躁不安急功近利? 据说,先有“湖广熟,天下足”的说法,后来被“苏湖熟,天下足”取代。鱼米之乡带来人口剧增,有了人,就需要寄托灵魂之处,所以少不了寺庙道观。虽然今天我只在古镇外见到环水而建的罗星州一处,但是根据地方志的描述,明清时候,同里古镇上的各种庙宇道观有四十七座。长久安居或刚刚落脚在这江南富庶之地的人,都求好运代代相袭,薪火不绝,妄图破坏这好念想的大鬼小妖,都得在诵经磕头,香火熏染,木鱼磕响中被破解消遁。现在镇上寺庙不多,但是,我见到一座小教堂。
今天的同里,民居建筑中有名扬远近的世界文化遗产“退思园”,它的精巧自然不用说。听说面积不大的镇上,民宅中的私家园林有几十座,还有导游必给游客们渲染的只容一人行走的窄巷“穿心弄”。据说,古镇上的弄堂都不取直,拐弯是必须的,古话说:“两头直通,人财两空”。不管为人为财,古人把自己的居所实在搞得太拥挤局促,走在古镇上,天空只是一条,抬头见不到浩荡开阔,大户人家和平凡人家,全是屋檐顶着屋檐,黑瓦连着黑瓦,密密集集,再精美的雕梁画柱都紧缩簇拥在尺寸之间。常住在这种环境里,江南人的心思不断被磨砺被雕琢被荫蔽,一代代人下来,大概都精明细腻得如绣花针鼻。我也走了叫“穿心”的细巷子,不是人人经过都被穿心,我想到一根细绳穿一串蚂蚱。
真正属于公众的“大建筑”是茶馆和戏台。茶馆设在水路码头,要道枢纽,来往行人货物流通必经之地,歇脚,喝茶,听评弹,议论世事,听说还兼信函邮寄领取,中医诊所,功能特多,镇上的信息流传全依赖它。现在的茶馆二楼,贴着墙有两个书生落座下棋的蜡像,蜡人分别是柳亚子和陈去病,后一个是同里人,前一个是附近另一古镇人,民国人物。蜡人手上是棋子,脸色宁静如黄蜡。蜡人用的桌椅估计还是民国以前的旧物。柳亚子陈去病这两个当年创建了抗清文学社团南社的江南人,看上去像在这个角落坐了整整100年,南社成立正是1909年。两人嘴上说过什么乾坤天下,完全没法儿复述,当年的结社的细节也没人再关心,更不要说追寻真相。不就是两个蜡人吗,蜡人无言论。戏台是更属于大众的地方,大众耕作辛劳之后最需要娱乐。避苦趋乐是人的本性,不过,我查了资料,当年那些婉转的民歌小调上不得台子,描眉画眼登戏台的得是大戏。有一出“杨乃武与小白菜”,说的就是浙江的冤案,著名的悲剧,长演长新。我们的活着多么需要悲剧,多需要它悲悲凄凄的反衬。同里人体会着戏中角色的悲惨,取袖中的帕子再三擦眼泪,戏散了,七绕八拐黯然走过窄弄,坐在自家天井下忽然发现月朗天青,对于自己安稳平定的现实生了从所未有的满足和欣慰,悲惨的事竟然没临到自己头上,暗暗叫万幸。今天网络代替了茶馆,电视代替了戏台,两个功能照样在,古今人性相通。
江南古镇中不可少的还有牌坊,大量竖立于民间的道德纪念碑。我问了一个苏州学者,他说江南古镇的牌坊在民国时候都在平均20座以上。孝子良母烈女贞妇,最蔑视道德的道德。我在同里只见到新起的牌坊,没见到旧的,上网查寻也没见到相关记录。当年这些突兀矗立的“石头门”可是要命的。听说现在同里有个洗心泉,一口小井,曾经是行私刑的“沉妇井”。
旧日的同里,水快而人慢,乌棚船忙碌像水中梭子,黑屋顶静止像沿岸石头,有飞快有缓慢,人气水气混合,有现在的旅游景点绝看不到的气息。农民冒着汗上岸,担着乡间的蚕茧稻米,乡绅们布鞋绸袍翩翩过石桥,各种人物在几十座石桥和仄逼的巷子市井间,摩肩接踵。我看到一份碑文:《江南苏州府严禁抗租碑》,刻于清光绪三十二年初春,公元一九零六年,由五十八个地主联名签署,严禁农民秋收抗租。对于今天,这份碑文仍旧很真实,甚至是很现实的民生研究文本。“土豪劣绅”也是有百年历史的称呼了,它和无数的潜规则和对于潜规则的一次次挑战有关。好年景民众唯唯诺诺,缴租送粮,遇上灾年,抗租逃租甚至群体事件一呼百应。日照水润,乡绅和小民争斗过了,古镇还是老样子,流水石桥窄巷老屋一切照旧。
无论乡间还是集镇,中国永远都有埋头苦读的,这个群体贯穿始终,庞大而辛苦,从古到今。同里的傍晚,划定成旅游区的古镇外,放学的孩子占满马路。镇上的嘉荫堂里有一幅对联说: 闲居足以养老 至乐莫如读书我理解中国的对联,正是把很难兑现的理想愿望左右排列在门两旁,供人日思夜想得以安慰。比如中国人的勤奋读书,从中只求乐趣的实例实在太少。
在被还原了的古同里中,不能漏掉一个特殊的角色:叫火烛的。每到夜色降临,街巷间传出他的锣声和喊声:
寒冬腊月,火烛小心,河干水浅,风干日燥,水缸拎满,灶口扫清,前门撑撑,后门关关,小心小心,谨防坏人。
叫火烛的声音远去,古镇上的一天才暂告消落。导游册子上写得很清楚,同里旧名“富土”,一直到宋代,后来为“避嫌”把这两个字拆开成了“同里”。按说,汉字浩瀚,取新名的选择多得是,但是,宋代的同里人实在不想舍弃“富土”二字,于是巧动心计,把“富土”的笔划拆开重组而更名“同里”,使富土的字型始终保持着。
古今都富庶的同里,有白米有丝绸,衣食不愁,有水有桥,而也是在这富庶里,隐匿着密闭幽暗,婉转舒缓,精巧,繁复,隐喻。人们在最狭小的空间里把玩器物,萌动心思,施展才能,布局未来,不能停歇。有人说:你在说祖先?我说:我说的就是我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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